地下的枝与空中的根

——宁武明代《万历藏》补经修复工程完竣侧记

作者：付彦云

系统梳理传统文化资源，让收藏在禁宫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

——摘自《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2016年版）》

中共中央宣传部 学习出版社 人民出版社

2019年7月11日，一个普通的日子。晋北名刹宁武万佛寺住持释满航师傅和居士常臻，郑重地将历时五年、补抄完整的国家珍贵古籍善本书——宁武明代《万历藏》中缺失的159卷经书移交该县文管所。五年，在生活中抄经，在抄经中生活；五年，滚滚红尘中萧萧肃肃的一千八百七十五个日日夜夜。曾经的一切，已积淀成卷而化为经书小楷；曾经的一切，已功成无我而得成于忍。

2014年的一天，时任宁武县文管所所长的符宁乐约见了城内一位衣着素洁、不苟言笑的刚满五十岁的中年人。中年人大名常臻，自幼酷爱书法，对赵体小楷情有独钟，其书法作品已在省内外比赛中屡屡获奖。人如其名，书法之境常求臻美。花开千朵，单表一枝。符馆长面见常臻后，一段至真至情的表述，一件佛典传承的往事，竟使常臻肃然木立，感到重担千钧，然而缘非他属，舍我其谁。

话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化报》、《羊城晚报》、《山西政协报》等媒体先后披露了宁武发现一套罕见佛教“大藏经”的消息以后，国内有关文物专家学者曾专程赶往当地对其进行了现场考证，一致认为宁武这部“大藏经”是佛教典籍汇集编纂而成的大型丛书。系明代永乐年间印造，所用刻板是永乐年间版本，万历年又予重印。因原刻板有部分损坏，部分刻板乃万历年间重刻，所以史学界称《万历藏》，因为发现及最终收藏所在地在宁武，又俗称《宁武大藏经》。据经卷中明代题记标注，此部经卷由南京桥卢巷内街印造，原保存地位于我国广西的金山寺。在当时交通极其不便的情况下，远隔千山万水，万里征途迢遥，又是因为什么，在一种什么情势下，几千卷经书艰辛辗转，能够得以安抵宁武？时光荏苒，世事渺茫，经书虽与宁地结下不解之缘，而彼情彼境已成杳杳谜团，无从追寻。这部历经明、清、民国直至“十年文革”，饱经战火和历史沧桑，至今却保存基本完好的成套古籍善本书，静静地安置于宁武文管所内，成为镇馆之宝，作为国宝收藏。原藏经书共6331卷续41卷，共678函，依千字文编次，从“天”至“鱼”字（每字一函），共收经、律、论、集、传等6000余卷。现存660函，1536部，5997卷，缺少15整函及少数零本76部，共159卷。此部善本书为《永乐南藏》的复印本，由明惠王（明惠王即朱常润，是明代万历皇帝的第六子，母亲是李贵妃）选侍王氏发心重刻，明代高级官员陆光祖、钱谦益、吴崇宗等其他信徒助刻，其中仿宋体补雕卷册甚多，并有近40位写经和刻经者的题记。经卷内有“广西全州金山寺长住”的长方形图印记。该部经卷共有八大柜，经考证为明代原物，柜子系上等木料制作而成，具有天然的防虫、防潮功能，柜门上至今保留有清咸丰、同治、光绪、民国、文革时期等不同年代的封条痕迹，因此书柜亦成文物。

这部宁武明代《万历藏》原藏于宁武城内延庆寺“藏经楼”中。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宁武县文化部门在整理善本书时发现了这部《宁武大藏经》。在大藏经发现的当年，考虑到位于城西北角上的延庆寺的“防火防盗”管理条件有限，为加强对这部大藏经的抢救保护，宁武县文化部门按照国家“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的文物保护工作方针，决定将这部经卷连同八大柜子及部分刻板，整体迁移至县文化馆收藏。1983年，中国著名佛教专家童玮先生来宁考察时，认定《宁武大藏经》为历史上从未记载过的私刻善本书，非常难得而珍贵。1996年宁武县成立文物馆后，由文化馆移交给文物馆。1998年5月和2001年7月，国家社科院宗教研究所副所长李富华、研究员何梅同志来宁考证，认为宁武现存的这部明代“大藏经”系为我国保存较完整的明代珍品，而且全国实为罕见，建议当地政府认真保护，并在2007年出版的《汉文佛教大藏经》中将《宁武大藏经》的研究成果录入其中。宁武县文物部门于2014年至2015年专门申请拨付资金为明代《万历藏》建立了专门的文物库房，维修了八大柜，并配备了消防设施和监控设施，有专人值班。2009年6月12日，宁武明代《万历藏》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宝收藏，并由文化部公布为《国家级珍贵古籍名录》编号04950，晋升为国家级善本书。2010年5月13日，宁武县文物馆被山西省人民政府公布为“山西省古籍重点保护单位”。美中不足的是，这部珍贵的明代《宁武万历藏》因历史原因，共残缺159卷，令人颇感遗憾。

2014年，为进一步完善宁武明代《万历藏》的保护管理工作，传承博大精深的中国佛教文化，宁武县文物部门决定对残缺的159卷进行补录，以完善国宝收藏。此项浩大的“补经工程”计划，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认可。2014年5月，由宁武县委宣传部牵头，县委统战部、县文化体育中心、县广播电视台、县文物馆等五单位联合发出倡议，正式启动宁武明代《万历藏》补经修复工程。符馆长还介绍，通过精心组织，广泛宣传，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纷纷响应并积极捐款，县文物馆负责筹备补经资金和捐款安排事宜，并负责为所缺经卷的查阅提供数据方便。最后经研究确定由被中国书院资格评定委员会评为“中国书法艺术家”的时为宁武万佛寺师傅、谷氏家族传人释满航（俗名谷保林）和书法家常臻等人担任修补执笔任务，把缺失的159卷经书用小楷书精心手抄完善。

往事一越百年，五载如梦如幻。回想当年勇挑抄经重担，一路坚韧不拔的艰辛历程，常臻说，一是得益于好政策、好环境；二是得益于好多部门的支持，好多对佛教经典热爱有加的爱心人士的帮助；三是得益于他遇到了一位人生路上的好师傅，言传身教的好舅舅。

书法家释满航，俗名谷保林，出生书香门第，祖辈书法传名，自小得继书法衣钵，一生以光大书艺，传承佛学为己任。常臻乃谷老师傅之外甥，自然经其苦心教习，痴迷书境，乐而忘返。甥舅承担这一重任后，年逾花甲的满航师做了三件事。一是将补抄经卷159卷之首卷用赵体小楷工整书写，以为范本；二是书“《大藏真经》滋味甜，如来造就甚精严。至今得意传东土，大众均将雨露沾”，以勉甥男；三是晨钟暮鼓朝夕相伴，风雨晨昏共奉共抄。常臻说，“老人家虽然年龄大了，但他的精神，他的毅力，一直在鼓舞着我，激励着我，一直抄下去，一直抄下去......”

他说，“其实在这之前尚未接触过佛家藏典，159卷经文对于我来说不知意味着什么。那天在符馆长及文物馆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我们来到收藏《万历藏》的馆室，映入眼帘的一切让我们心头为之一震：八个一人多高的柜子里码放着整整齐齐，严严实实的经卷。面对如此众多的经文丛卷，说实在的除了极大的震撼外，更多的是感到自身的渺小与肩头巨大的压力。

工程伊始，困难诸多，没有任何经验，一切都得在实践中靠自己手工来完成。参阅馆藏样本后，定尺寸，做册页，不断从失败中总结经验，力求与明《万历藏》全卷规格相同，标准相同。

经过了前期琐细的准备工作，抄经从2014年5月11日正式开始。

刚开始抄经时，还不太紧张，时间上也比较随意。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必要的家务后开始抄经，下午外出娱乐，尘世走一遭，回来后临帖一个小时，继续抄经，每天能写多少写多少，每写完一卷便交由师傅保存。

2015年春节过后，据开始抄经已过去10个月，经文刚刚完成20卷，如完成159卷得需八年甚至更长时间，而《倡议书》里是三年左右的时间，这样下去显然不行。根据这段时间抄经的经验及速度，要想早日完成，必须加大抄写的力度，增加每日抄经时间。

‘ 唯有当你不判断。你才能够爱。’‘念起即觉，念起即断’。于是，告别了麻将游戏，告别了酒席应酬，没有了社交活动，取消了家务劳动，就连倒杯水这样的小事也很少亲自动手，从此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

每天在别人未醒时起床，在家人梦境中休息，也难怪家人称我为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每天抄经时间平均十四小时以上，你们有人信吗？

别不信，这些都实实在在发生在抄经过程中，我给自己立下规矩:每天抄经20页算完成当天任务。每页102字，否则所差页数次日补齐，从不习惯到习惯，从习惯到自然，继而形成规律。抄经25页是我一天的极限，只是得凌晨一点以后才能睡觉。有人把我抄经总结为两个基本不动：一坐在抄经椅子上，早上六点到中午十二点以前基本不动，下午两点到晚上十一点以前基本不动。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与笔墨为伍，青灯作伴，在浩瀚的佛经藏典中游弋，在文山字海里踽踽独行。

也许有人会说写写字，抄抄经，既不受苦又没有什么危险，是多么轻松惬意的事。是的，偶尔的写字是很惬意，但长期限制在规矩之中，方圆之内，你还找得出惬意吗？通篇整卷蝇头小楷，工整如一，笔墨均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还能坚持始终吗？其实抄经的困难很多，抄一卷两卷容易，十卷二十卷比较困难，上百上千卷就需要非凡的勇气和由你支配充足时间的毅力。更重要的是学会忍，一是要忍得住寂寞孤独，面对五彩缤纷的窗外世界，要定心，要达到无你，无我，无他的境界；二要忍得住抄错字，抄窜行的错误。春风吹心不动，夏蚊叮咬不动，秋蝉鸣扰不动，冬寒侵身不动；三是要忍得住急躁。一卷经文，通常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完成，也许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发生一些让自己不愉快的事，往往一丁点的失误就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弃，必须要做到心静气匀；四要忍得住超长的经文。有的经文很长，半月二十天不见收尾，焦躁、急虑袭你而来便会产生放弃抄经的想法。‘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坚持就是胜利；五要忍得住抄经时他人的打扰，‘从你一出生，外界就有很多方式来吸引你，使你脱离你的本性。’要学会自己给自己营造清净的环境；六要忍得住抄经时各种条件的不足；七要忍得住别人的冷嘲热讽。抄经不同于日常的舞文弄墨，不同于形形色色的社会百态，‘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稀有。’清风明月，心态好，一切皆好；八要忍得住净行净想，佛经有别于其它文集，抄经时不能有其他不净之想；九要忍得住不能以自己的臆念去随意更改经文中不清晰的内容；十要忍得住长时间的静坐。这些都是时时处处不离左右，无法逃避的现实。可是，另外一个现实就是：‘成功的花儿。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

没有辛勤的汗水，就不会有成功的泪水；没有艰辛的付出，就没有丰盛的果实。

由单字成页，由页成卷，经过三番五次的校对、修正，在确保没有一个错字、漏字的前提下，再由卷装订成函。在艰辛与期盼中，随着时间一天天的逝去，堆积在案头的经卷渐渐多了起来。”

常臻回首时，不胜慨叹：“没有人在未得知结果前不曾不迷茫，不曾不艰辛，而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五年前自己选择的结果，如过河的卒子，无回头路可走。

佛经典藏，文山字海，枯燥中重复，重复中枯燥。而我身在其中，跌跌撞撞，风尘仆仆一路走来，正努力的为叫作奋斗的东西奋斗着。因为心中的期盼，才会对未来笃定，我把抄经的过程变成历练自己的机会，学会在急虑中忍受，在徘徊中笃定，同时也习惯了在佛经藏典中寻觅，寻觅着滋养自己身心的有益成分，感受着别人难以感受到的苦中有乐的心路，有时虽然感觉伤身劳累，但内心深处却有着崇德向善的思想和自由飞翔的灵魂。”

他说：“选择了抄经，就意味着放弃了外面世界的精彩纷呈，失去了做其他事情的时间，本觉着为《万历藏》补经会有人比我们做得更好，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人却没有出现，只好由我们暂为代劳，如同读者观赏《红楼梦》是个完整的故事。”

五年来，宁武县委、县政府对补经工程给予大力支持，拨付专项经费，社会各界人士200余人捐资达20多万元，共计筹集资金32万多元，使这部国宝级文物能够完整而长久的保存下去。历史将永远铭记他们为补经工程作出的重大贡献。

五个寒暑轮回，一千八百多个日夜逝去。几番艰辛过后，159卷经文，150余万字的宁武明代《万历藏》补经工程终于降下了帷幕。

2019年7月11日，有宁武县委、人大、政协以及宣传、文化和旅游部门领导，宁武县部分文史学者、专家，书法界同仁参加的宁武明代《万历藏》补经完竣座谈会在县文化馆的会议室如期举行，万佛寺住持释满航师傅与文化馆原馆长符宁乐办理了补经交接仪式，为《万历藏》补经工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补经修复工程也许只是连缀与拾取佛典地下的枝与空中的根的一次功德善举；悠悠岁月，匆匆五载，也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泛起的一丝涟漪，而复原完整的宁武明代《万历藏》将以独特的存在形式随着时间的推移，见证着一代抄经人的艰辛与执着。如同宁武明代《万历藏》的传承过程那样，经历了几多沧桑和风雨，便终会看到清新亮丽的彩虹。

编辑：闫凤婷